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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章 重九秋濃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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中秋之後是重陽。

長孫瓔讓宮侍將碧宸宮裏外都擺滿了壽客菊,秋色盎然,身邊的如意小聲道:“娘娘,咱們這兒是不是少了墨菊……”

“糊塗東西,你什麽不好說,偏來說這個!”長孫瓔陡然變臉,將如意一把推個趔趄,拂袖進去內殿坐下了,只覺猶還不夠,將手邊的瓷瓶小碟一應拂在地上,砸作稀爛。

如意一邊差人將釉色的瓷渣子都掃了,一邊白著臉去求饒,不住地掌嘴道:“是奴婢的錯,奴婢不該多嘴。”

碧宸宮眾人屏息凝神,各自伏低身子退下了。

前些日子壑淵本是與她應下,那墨菊名貴,都會送進她宮裏,如今本以為是能和他一同賞菊的重九佳節,可她碧宸宮哪裏見得著半分人影子與半朵花。

九歌看著殿外的數盆墨菊,冷冷道:“這樣暗的顏色,不喜歡。”

壑淵慢條斯理飲著茶:“那便丟出去。”

伍盛與合歡面面相覷,這墨菊本是名品,且不說近年來極少養活,單憑傾其所有只為菁華殿送來,就該博得她一笑,不過她確然絕品見得太多,已不太放在心上,況最近這位帝姬火氣極大,遠比從前更難捉摸了。

九歌道:“不止把花丟出去,人也要出去!”

壑淵放下茶盞,也不看她:“那朕走了,晚間重九宮宴,別來遲。”

九歌惱怒他中秋那夜,本是極香甜的一覺,卻生生被他弄醒來,她要去掙開,他卻全身滾燙,連眼裏都閃著一簇簇的火光,她的雙手被他死死按住,由他一味攻城略地,後來她禁不住,哭著求饒他也不理會,仿若要永遠那樣下去。

後來是如何結束的她一概不知,而淮瑾之從南疆搜尋的藥十分管用,她雖被他折騰了將近一宿,睡了些時辰醒時倒也不算太乏力。

重九晚宴開在景陽宮,從前的景陽宮本是壑淵做皇子時住的,九歌時常過來找他晨讀戲耍,每逢下雨不用練習騎射時,她是最開心的,因母皇交待過,只要練完江夫子留下的大字,就可以下學回宮。

她總拉著壑淵站在景陽宮的檐下,看滔天的雨水如珠傾瀉,待到雨停了,廊下的溝槽必定是積滿了小腿深的水,她撲通跳進去,踩出水花四處迸濺,壑淵抵不住,也被她拉進水中。

有次卿鴻帝下朝早,正巧撞見了,怒著要罰他二人跪宗祠,壑淵慌了神一把護住九歌,急忙道:“母皇,您要罰就罰我罷,不幹妹妹的事。”

卿鴻帝當然知道是九歌搗蛋,看他們垂頭站著,全身濕漉漉,像兩只落水的小鵪鶉,不禁好笑道:“把手伸出來。”

二人乖乖地伸出手,她在各自的手掌心裏輕輕打了下,都還是稚嫩的模樣,她無端心中一軟:“去把衣裳換了,下回若還這麽不知規矩的玩水,仔細朕如何罰你們。”

九歌嘻嘻一笑,湊近去挽住她的手親了親,轉身推著壑淵跑進殿去了……

合歡見九歌直直站在檐下,也不進去,像是出神想著什麽,便低聲催促了聲:“殿下,後面有人來啦。”

九歌被她一喚,便看向身後,正是長孫瓔遙遙望著她,面色極為難看。

她冷冷掃過一眼,隨即帶著合歡進殿坐下了。

她最近胃口欠佳,面前的幾樣小食都不合心意,便連雙箸都未拿起。壑淵在座上看她,又朝伍盛低聲吩咐了幾句,不多時,有宮侍上了碟陳皮花菇兔,九歌原不喜陳皮,此刻見其餘珍饈油膩,那陳皮清香怡人,不由心中歡喜,挑著些吃了幾口。

長孫瓔積了白天的火氣,又見方才壑淵一心照應她,雖是人坐在身側,心早到她那邊,一時氣湧上頭,按捺不住道:“帝姬就是帝姬,嬌貴得緊。”

她此刻夾槍帶棒,九歌聽了只是不理,索性朝壑淵莞爾一笑:“還有沒有別的吃的?”

壑淵道:“你想吃什麽,都說出來,讓他們下去做。”

“一時半會是想不出有什麽好東西……”九歌頓了頓,盈盈看向長孫瓔,“聽說宸妃娘娘宮中有茶名香霧,香高味醇,白毫顯露,是為名品。”

那香霧茶產自東洲,每四年才產一次,數萬名鹽女停下活計,一齊上山篩茶,民間千金難求,原是長孫家送她進宮時的嫁妝,數百種珍寶裏唯獨含了這門香霧茶,可見其貴重。

長孫瓔不願,計較著壑淵在旁,便道:“可是不巧,那茶已極久未見,許是被如意放在不知名的地方……”

壑淵瞥她一眼:“你這樣小氣做什麽?”

她也是養尊處優的人,自小被府裏人捧在心尖上疼,從未被說過半句不是,此刻被壑淵當面斥責小氣,像是犯了極大的錯被拆穿一般,一時玉面通紅,不覺聲音都提高許多:“要喝便喝,萬一喝出個什麽好歹,只怕我們這些人是擔待不起的!”

九歌嫣然一笑,別有意味:“宸妃娘娘的話說的好沒道理,不就是一杯茶麽,還能喝出什麽好歹?”她輕輕搖頭,“除非呀,有人要刻意做出這個好歹。”

待這香霧茶被如意捧上來時,筵席已散,但茶湯溫熱尚好,晶瑩剔透地盛在羊脂玉的杯盞裏,清香解乏,九歌向長孫瓔遙遙舉杯,微笑道:“多謝了。”

長孫瓔冷哼一聲,將自己面前的那杯香霧茶撥到遠遠的,像是連看也不願看見。

那茶喝了一半,九歌面色有些不對,合歡見她面色青白,忙將那杯茶擱至一邊,稟了壑淵一聲,扶著她匆匆離席了。壑淵看九歌手卻捂在腹上,臉白若紙,像是疼痛難忍一般,不敢多想,也站起身跟了過去。

卻是伍盛眼尖,顫著音失聲喊出來:“殿下、殿下她不好了!”

壑淵定睛朝九歌看去,她勉力彎腰撐著,再走不動,月白色煙紗裙上的血跡斑斑點點,像是兒時早起練劍,在山中見過的煙霞,可那旖旎早已不在,餘下一片觸目驚心。

他年少隨父親行醫,見過女子誤服食物滑掉胎兒,也是這般的胭紅的血,他一時心神俱亂,大步上去將她緊緊抱起來,懷裏的她已因劇痛縮成一團,不斷有冷汗自她額上冒出來,流進烏雲似的鬢發裏,濡濕一片。

長孫瓔在身後大喊:“帝上,她要冤枉臣妾,那茶……”

壑淵目齜欲裂,怒到極點,恨到極點,聽見長孫瓔如此辯解,連頭也未回,雙目迸出冰霜般的寒意來,大聲喝道:“給朕滾!”

他猶如被困在陷阱中的猛獸,整個人都已經狂亂,他死死抱住懷裏的人,一顆心如同被人狠狠撕開,稀裏嘩啦淌下許多的淋漓鮮血,他心中大慟,連腳步都虛浮起來,瘋了似的踉踉蹌蹌就往菁華殿跑去。

九歌已是疼得快要失去知覺,可胸腹如被割裂一般的痛楚一次次將她從絕望的深淵邊上拉回來,她神智都恍惚起來,只有下身汩汩流出的熱血在提醒著她,這一切都結束了。

她因疼痛空洞地睜大眼,杏仁一般的瞳仁漆黑無光,那樣疼的時候,原以為那樣疼的時候早就過去了,可下一刻卻更讓人不堪忍受,她的唇上本無血色,卻被牙齒死死咬住,破出許多的血絲,身邊紛亂的聲音都疾速地遠去,整個世界都寂靜下去,沒有半分嘈雜。

她像是回到小時候,明明母皇陪著自己睡午覺,那日睡的遲,到黃昏才一覺醒來,母皇不在身邊,連乳娘與合歡都不在,殿內空空蕩蕩的,連外面的鳥雀聲都聽不見,外面的光景被鍍上一層淺淺的金色,顯得安安靜靜。

她明知她們定然是怕吵醒她,都去了殿外,可母皇明明是要待在自己身邊的,為什麽要偷偷地走開,連用晚膳也不等她……她只是委屈,心中難過得說不出話來,只得拿手邊的被褥使氣,拼命忍住眼裏的淚,她不願意去哭,怕母皇因為這些小事笑話她……

壑淵見九歌的手抽搐不已,連忙去握住:“別怕……”他不忍看她,扭頭怒吼:“陳允章呢?!他怎麽還不來?!”

陳允章在旁邊匆匆放下藥箱,應道:“臣在、臣在……”他不敢多言,即刻去請脈,卻是心中陡然一涼,又見被褥上大團的殷紅濃稠的血,當即雙膝一軟,直直跪倒在地,幾乎要哭出來:“帝、帝姬的孩子,只怕是保不住了!”

壑淵的牙關咬得格格作響,一掌將他打翻在地,陳允章哆嗦著不敢起身,拼命磕頭道:“原是有兩個多月了……上次請脈時帝姬說要自個告訴您,臣便沒有多言,臣有罪,臣該死……”

“你是該死!你們都該死!” 壑淵怒不可遏,將手邊青花藍釉的美人肩猛地摜下,伍盛只聽得轟然一聲,半人高的纏枝紋瓷瓶在眼前摔作稀爛,他連忙奔過去死死抱住壑淵的腿,求個不停:“帝上息怒,先讓陳大人辦完事再處置不遲!”

壑淵如夢初醒,猛然回身去看,九歌陷在床榻錦被裏,嘴角微微翕動,他突然靜下來,面上的血色都流失得一幹二凈,慘白一片。

她曾說過許多次,想要一個孩子。

他茫然無助,周身的力氣都似被抽走,一顆心空空然,找不到落處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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